加工制造业让东莞市有了“世界工厂”的称号。但近一年来,“熄火”、“衰落”和“危机”成为外界加在东莞身上的标签。
目前,广东东莞、深圳等地的加工制造业很多工厂订单流失,不得不关停或将生产线向东南亚、非洲等地转移。媒体称之为东莞遭遇新一轮“工厂倒闭潮”。
但弥漫在东莞空气中的,并非都是悲观的气息。东莞市长袁宝成说,一些企业的倒闭,是属于市场经济中优胜劣汰,并不能说明制造业整体遭遇了危机。
相关专家认为,东莞一些以加工制造业为主的工厂倒闭的同时,一些高科技、大品牌公司也在崛起。一边是倒闭潮,一边是转型潮,两者并存。这是中国产业升级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关闭东莞的工厂一年多后,37岁的任远前不久将深圳的工厂也关闭了。
几个月来,任远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车子变卖维持运转。但他发现,卖再多的房子和车也解决不了问题。最终,任远选择彻底告别手机制造业。
“我的遭遇和高民一样。”任远说,今年1月,“兆信通讯”董事长高民留下遗书自杀,引起社会轰动。高民的几位供货商拖欠上千万货款,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10年前,东莞攒几台模具机就能开工厂。当时还是打工仔的任远抓住机遇,在东莞开了第一家手机屏幕组装厂。
经过数年的发展,任远的工厂年产值2亿多元,用工最高规模有上千人。2009年,他在深圳又开了一家同样的工厂,主要生产手机屏幕和屏幕光源。两个厂为他实现了财务自由。
但从2012年开始,手机制造业开始走下坡路。除了国际上一线手机品牌被淘汰外,手机配件制造业的竞争也越来越白热化。
与任远类似的案例近一两年不断上演。东莞当地流传的说法是,近一年以来,至少有4000家企业关门。而以电子行业为首的生产制造业企业成批量倒闭,媒体称之为东莞第二轮“倒闭潮”。
屏幕工厂利润三年减少9成
任远是河南人,2003年他到东莞打工,进入一家手机屏幕加工厂。在熟悉了业务流程后,2005年任远成立了自己的手机屏幕厂。
当时正是触屏手机发展的高潮期,各种手机都在更换手机屏,也涌现了很多智能手机品牌。任远开始为三星、诺基亚、京瓷等手机供应手机屏,生产规模也越来越大。
2009年,任远又在深圳开了一家相同的手机屏幕厂。任远说,他的工厂没有核心技术,只是将外面工厂切割好的玻璃组装焊接成手机屏幕。
10年的发展让任远成为朋友心目中的成功人士,但他没有想到生意的寒冬说来就来。
“其实做到后来已经没有意思了,工厂利润三年减少了9成。3年前生产100万件货能赚200万,现在生产1000万件才赚200万。”任远说,从2012年开始,手机屏幕的利润越来越低,厂家纷纷压价销售,成了恶性循环。
去年的一天,他接到已合作10多年的另外一家液晶公司老板电话,对方说自己活不下去了,欠他的165万元货款只能以后再还。
“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能怎么样?”任远说,他们这一行都是三角债关系,他的客户欠他的钱,他也欠着供货商的钱。如果他的工厂要继续开下去,他就只能自己背下这个债务。
后来,倒闭跑路的客户越来越多,任远只能卖房卖车来维持自己工厂运转,最后实在支撑不下去,只好选择了关门。
任远说,现在很多工厂都在苦苦支撑,做得很辛苦,但还要做下去,要不然就只能宣布倒闭,也意味着自己承认失败。
“有时候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任远说,创业十年,虽然赚了点钱,但是工厂就这么倒闭了,真不知道怎么跟人讲。
10月8日,与任远类似的企业深圳福昌科技公司宣告:因资金链断裂,决定停产,放弃经营。
福昌前员工杨天(化名)认为,福昌的倒闭有其自身的原因,福昌主要为三星、华为、中兴等手机企业生产手机塑料外壳,这属于一个低端产业。一旦有厂家拿更低的价格竞争,福昌就会接不到订单。没有订单,还要给员工发工资,势必会拖垮企业。
不久前,东莞京驰塑胶科技有限公司也宣布破产。
成立于2013年的京驰公司也是一家生产手机外壳的企业。11月1日,京驰厂区内只有一位老人在守门。他说,京驰倒闭前也有很多供应商来讨债,工厂今年的生产质量跟不上,残次品率超过20%,大批产品被退回来,老板结不到钱,自然也无法给供应商付款,最终导致企业倒闭。
今年4月,诺基亚关闭了东莞的工厂,图为厂房1号门处一些物品已经被拆除。
“东莞还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
除了倒闭,也有企业选择了外迁。
今年十月长假过后,东莞金宝电子厂将4个厂区中的一个厂区生产线关停。据媒体报道,金宝公司要将生产线转移到泰国。
东莞金宝电子厂位于东莞长安镇,属于台资企业,主要为世界知名的电子钢琴、电脑、打印机代工。
金宝公司员工刘强(化名)说,今年中秋节之前,他们完成最后一批订单后,公司宣布放中秋和国庆长假。但等到10月8日来上班时,他们发现工厂的生产线被拆除,听说生产线转移到泰国。他们所在的整个凤凰厂区的人要么分流到其他厂区,要么遣散回家。
在金宝厂工作了8年的刘强已成为流水线上的主管。原来有订单的时候,他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月工作26天,能拿6000多元工资,但这次生产线被拆除后,工厂让他到其他厂区做普工。
对此,刘强难以接受。
截止到11月初,原来凤凰厂区的100人还在公司坚守。他们说,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玩手机、睡觉,一个月按照基本工资2000元发工资。“厂里这样做实际上就是逼着我们自动离职。”刘强说。
但金宝电子厂并不认可生产线转移的说法。
“只是一个生产线调整。”金宝电子厂台籍高管刘裕宏说,原来的产品生产线订单减少,他们将更换成新产品的生产线,就拆走了原来的工作台。
尽管东莞金宝电子厂否认将生产线转移泰国,但东莞市工厂转移到中国内地、越南、印度、非洲的比比皆是。
东莞一鞋厂负责人曾亮(化名)说,他曾到访过非洲加蓬等地,现在非洲很多地方和三十多年前的东莞很相似,低廉的人力成本、低下的政策门槛十分适合野蛮生长,他已经打算到非洲新大陆去寻找“第二个东莞”。
任远的老乡,今年28岁的河南周口人申丰则打算把自己的LED灯厂转移到内地。
申丰面临的遭遇和任远相似,他如今正在苦苦支撑自己的工厂。
2008年,申丰来到东莞打工。有经营头脑的他后来自己成立了一家LED工厂,专门做灯带。
灯带的核心技术主要是里面能发光的芯片。这个芯片技术如今仍被日本、中国台湾等大品牌厂家掌握。申丰从外面采购回来芯片和塑料包装后,雇人焊接组装,加工成日常用的霓虹灯、家庭吊顶装饰用的LED灯带。
因为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像申丰这样的LED灯带厂家在深圳、东莞有很多家。申丰说,刚开始一米LED灯带能赚20元,如今,一米灯带也就赚几分钱。
最近,申丰正在与老家的镇政府洽谈政策方面的优惠。申丰说,现在深圳、东莞有的政策,内地也有,甚至还会更多。
“东莞还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就算把我留下,我上哪里去招工人?”申丰说,东莞、深圳一个工人工资最低不能少于3000元,否则一个小工都招不到,但在内地,1000多元就能招到一名工人。
“打工者就像流通不出去的货币”
在任远的心目中,如今的东莞已经彻底变了。
十年前,任远刚来到东莞时,到处都是工厂,走在东莞的街道,就像他老家的庙会,处处人山人海,路边叫卖的小商贩络绎不绝。
如今的东莞则异常冷清。工厂旁边的街上,冷冷清清,人变得越来越少。
位于东莞市南边的诺基亚厂区,有一座星级酒店。酒店服务员说,放在以前,多数来诺基亚谈业务的人都选择住这里,那时房费一晚400多元,还总是客满。
今年4月诺基亚关闭东莞的工厂后,这家宾馆的生意开始低迷,如今带有客厅的套房,一晚上也只有200元。
一些工业园区原来曾是镇村依赖的“经济收入”,现在这些工业园区中“厂房招租”的广告随处可见。从一些厂房外看进去,里面的设施陈旧不堪。
今年28岁的刘强10年前从技校毕业后就来到东莞打工,最开始三年在一家电容器工厂工作,后来经人介绍,2007年来到金宝电子厂,并在这里结婚生子。
刘强的老家在湖南宁乡县,像他这么大的年轻人多数都在外地打工。
但东莞金宝电子厂关闭凤凰厂区,让他猝不及防地面临抉择,是现在回老家,还是继续在东莞找工作?
刘强说,他现在只会做打印机,但是现在同类的工厂大都饱和,像金宝电子厂这样的大厂都拆走了生产线,其他小厂也不会有空职位招人。他只能降低自己的工资待遇,去找新工作。
刘强感觉,人就像货币一样,突然流通不出去了,工作没有保障,让他非常迷茫。
东莞寮步镇万荣工业区聚集着很多电子厂。11月3日,来自四川凉山州的100多名年轻人正在离厂返家。11月20日是彝族的新年,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返乡,过完新年再回到东莞上班。
他们工作的工厂也是一家生产手机外壳的厂,工资算上加班费每月有3000元。
90后的彝族人博利说,一年他能存两三万元,这比在老家大凉山要强多了。“刚从山里出来打工,第一年来了想回去,第二年来了不想回去了,不知回去能干啥。”
对于周围电子厂纷纷倒闭,博利也感到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工厂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次回乡后,回到东莞是否还有工作等着他。
博利说,他现在还不想考虑那么多,他打算以后攒够了钱,回到老家发展养殖业,现在最缺的就是资金。
在东莞一些工业园区,“厂房招租”的广告随处可见。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机器换人”和“腾笼换鸟”
任远所感受到的东莞冷清的变化并非今年出现。自2009年以来,原来农民工爆满的东莞长安、虎门、厚街等乡镇开始出现“用工荒”。
在一些私下场合,有东莞的官员认为,随着劳动力成本增加、原材料土地价格上涨等因素,“世界工厂”东莞与其他地区相比,优势正在逐渐丧失。
东莞市长袁宝成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提出,其他城市数倍于东莞的土地资源优势,北上广深等中心城市和自贸区的“磁吸效应”,制造订单的“去中国化”趋势等,都将是东莞“成长的烦恼”。
袁宝成坦言,随着人口红利逐步消减,东莞早期在“孔雀东南飞”背景下形成的劳动力“洼地”效应已全面消退,“求工难”已演变为“招工难”,而且与周边中心城市相比,非但没有人才引进的成本优势,反倒会因为城市配套不完善、人文环境不理想等加重成本。
据南方日报报道,面对现实的困境,东莞官方开始大力度推进“机器换人”运动。
按相关报道,市政府设立了东莞市“机器换人”专项资金,从2014年起每年出资2亿元,连续3年共6亿元支持企业实施“机器换人”,最高补贴比例可达设备总额的15%。
据东莞市经信局有关负责人介绍,东莞推广“机器换人”之举,不仅可以缓解东莞制造业企业用工不足、劳动力成本上升的局面,更为重要的是提升企业的竞争力,加快劳动密集型企业向技术密集型企业的转变,促使就业人员素质明显提升,推动东莞整个城市的升级。
“有退有留是东莞制造业升级的策略,东莞有将近30万家中小企业,不可能每一家都进行机器改造,这是不现实的,一定会有一批企业退出。”有学者这样分析东莞工厂倒闭现象。
东莞另一项大的举措是“腾笼换鸟”,让企业转型升级。
东莞一位官员称,改革开放以来,东莞一直是以外贸加工型经济为主,也以此奠定“世界加工厂”地位,但东莞这些企业多数属于代工生产或者贴牌生产,自主品牌并不多,高附加值和丰厚利润都被品牌商拿走,剩下的就是代工厂微薄的人工利润。所谓的“腾笼换鸟”,即是把现有的传统制造业从目前的产业基地“转移出去”,再把“先进生产力”转移进来,以达到经济转型、产业升级的目的。
东莞市某玻璃镜片生产公司的老板张杰(化名)算是一个成功的转型者。
他三年前在东莞生产石膏板。张杰说,自己的产品销售到全国各地。但随着国家房地产市场调控,他的企业开始走下坡路。他想到了转型。
他了解到激光镜片目前属于一个冷门,很少有企业生产,但这个镜片用途广泛。于是他从高校引进6名博士,开始研发自己的激光镜片。
“我现在一年的利润,就比我以前做石膏板全部的利润都多。”
新常态下的东莞
有媒体将近期东莞市制造业接二连三倒闭称之为第二波“倒闭潮”。2008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当年倚重外贸出口的东莞市制造业遭遇寒流。据媒体报道,当年,东莞3500多家玩具厂只剩数百家,形成东莞企业第一波“倒闭潮”。
“千万别再给东莞贴标签了。”一位东莞市官员称,一年前东莞被贴上“性都”标签,提起东莞人们就会联想到“莞式服务”。事实上,东莞的核心还是制造业,服务业只是制造业繁荣之下的“附产品”。
这位官员向记者再三强调,应理性看待东莞这轮工厂倒闭问题。
他说,最近一段时间东莞市工厂倒闭与2009年前后的“倒闭潮”不同,这批企业倒闭是市场在优胜劣汰,也是东莞市6年来一直“腾笼换鸟”,产业转型升级进入深水区的结果。
这位要求匿名的官员称,一方面有企业倒闭,但另一方面东莞新成立的企业也不少。除了国内知名企业在东莞建厂外,还有很多新兴高科技公司在东莞注册。
“关键还要看东莞的经济是否在倒退。”这位官员表示,近6年来,东莞有5年是“个位数增长”,甚至有4年未完成年初定的GDP增速目标,但总体经济还是平稳增长。
他说,应看到东莞市的年GDP总量已超过5000亿元,要再像以前那样两位数增长,“这是不现实的。”
今年10月28日,东莞市长袁宝成会见23家海内外媒体。袁宝成表示,2015年东莞关停外迁的企业243家,涉及合同金额为3.3亿美元,东莞新增外资项目698个,涉及合同利用外资金额为38.5亿美元,同比增长17.7%。这个数据表明,东莞外资企业有倒闭和迁移的情况,但新增外资企业和项目也在不断增加,东莞经济发展处于一个稳定增长的情况。
此前,袁宝成也曾公开表示,近期外界关注的倒闭企业大都是智能手机或其生产手机部件的生产商,这属于市场经济中优胜劣汰,并不能说明制造业整体遭遇了危机。
对于东莞市的经济增速问题,袁宝成定性为“东莞经济新常态”。
袁宝成说,东莞正逐步从高速增长切换为追求更有质量、效益和后劲的中高速新挡位,“这个过程与国际金融危机冲击期、转型升级阵痛期等交叉叠加”。传统粗放的高速增长已经无法再持续,而高效率、低成本、可持续的中速增长已成为全市经济发展的新阶段、新目标。
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广东东莞、深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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